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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是个名人。
年夏天,他死了。
死因,白血病。
父亲的死,突如其来,却在我们那远近闻名。
在村里,每种死都有对应的死因。死于胃癌,是因为好吃。死于肝癌,是因为酗酒。死于肺癌,因为吸烟。老人百岁已满,是劫难已尽。
父亲是村里第一个死于白血病的村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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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那样的死,或多或少有某种警世的意味。
以往,丈夫在谁家喝多了,媳妇定要双手插腰骂你个狗血喷头,“喝!喝死你去!就像得胃癌的阿三”!丈夫借着酒兴,抄起身边的家伙丢了过去,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一口“臭婆娘!”然后昏睡过去。
白血病对90年代的村民来说太陌生,陌生到还没想明白患病的原因,自然成不了村里的反面教材。对村里的女人来说,酒喝多了,睡一觉,早上男人还是能下地,生龙活虎。抽烟的,在嘴上骂了十年二十年,这个男人夜里还是躺在枕边鼾声四起。当年,你要咒骂谁像我那可怜的父亲患上白血病,人是要和你拼命的。
阿婆说,这是脏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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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是家里长子,上有两个姐姐,下有三个弟弟、一个妹妹。多子多孙多福,这是祖父那代的共性,更是那个时代催生的结果。时代是个残忍的存在,它绕着祖父母那辈人扮演太多次冷眼的旁观者,有时更像那个把他们推进生活泥潭的助手,却还自得意满。
世代务农的祖父母,并没有给父亲和他的姊弟带来什么,用祖母的话说,每天睁开眼就想三餐要吃什么。父亲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。
作为长子,父亲得到的是祖父母更多地偏心。这是三姑和祖母说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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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姑,应该是恨父亲的。
作为家里的幼女,她没有得到祖母、兄长、大姐的额外疼爱。那个年代,每个人使足了劲为了填饱肚子,疼爱是太奢侈的东西。
对这个家而言,三姑的出生只不过添了双拿筷子的手。祖母说:你三姑十六七岁像极了十六七岁的我。邻里人都说和我出嫁时是一个模子,白净的像个城里姑娘、一双眸子扑通扑通,当年要结亲的人家可以排到村口。
祖母喜欢说起这件往事,她在说三姑,又像在说自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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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努力在那张布满一道道深深褶子的脸上,寻找十六七岁的三姑的模样,抑或十六七岁的祖母,那个极不情愿被祖父用二十四担大米娶过门的祖母。据说那二十四担大米养活了祖母的兄长、姊弟。祖母像在喃喃低语,“是我对不起她,是你不争气的父亲对不起她”。
“不争气”是祖母对父亲最后的评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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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岁出嫁的祖母,两年内相继生下大姑、二姑。在那个没有男丁意味“抬不起头”的年代,难以想象二姑出生时,祖母的困境。她该像水边最低最低的芦苇,该像田间最矮最矮麦穗。她在很多个夜里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肚子,咒骂它,又轻声地乞求它,让她在下胎诞下男婴。
或许是祖母咒骂的太狠,或许是祖母每夜乞怜让它不胜烦扰,一年后,父亲出生了。在看到父亲那刻,祖母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。她轻轻地撇了眼接生婆手中的男婴,看到那细细的像米粒一样的男物,放声大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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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母在父亲身上用尽所有的疼爱,盼着父亲成家立业、开枝散叶。眼见一切都将按着祖母期盼的样子走下去,父亲却在即将瓜熟蒂落的那刻撒手而去。
父亲的死,该是挖空祖母所有的期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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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困惑于三姑的故事,困惑祖母口中的那个十六七岁的三姑究竟发生了什么。还有这一切和我父亲又有什么瓜葛。祖母不愿多讲,我却穷追不舍。
在我的逼问下,祖母终说了,那是在祖母去世的三年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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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从祖母说起十五岁的父亲开始。
十五岁的父亲有一米七多的个子,身材魁梧像个三十岁的汉子。所以在父亲告知祖母,自己得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病她时,她是不信的。
你父亲的命数就当如此吧。这是祖母后来找到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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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夏天,十五岁的父亲拉上人和村里的阿勇打了起来。他们不是水浒里的好汉,更不是三国里激战沙场的将军。他们用的一招一式,也只不过拳打脚踢。这会你占势头,那会他被打趴。乱战中,阿勇冲到父亲面前,将一把滚烫的石灰洒向父亲的脸。父亲一声惨叫,双手捂脸,瘫坐在地。
这场群架以父亲一只右眼失明告终。至于那个向父亲撒石灰的阿勇,据说是村干部的儿子,处罚不了了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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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母笃定:所有的恶人都会被严惩,所有的正义都能被伸张。我问祖母,那世上为什么还有恶人。祖母说,那是时候未到。我信了。
然后某天在梦里,我看到十五岁的父亲,那个在一夜之间右眼失明的少年,他恶狠狠地用左眼看着我。我喊父亲。他又迅速地背向我往外走。我追了出去,看见茫茫大雪,眼前全是白的,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踉跄着往前跑,如果他没有一头栽进左边的深渊中,看背影谁会知道他是一个右眼失明的少年。
梦醒了,我想我又不信祖母的话了。
我和祖母说起这个梦,我说父亲是在夏天出事的吗?你是不是记错了?
祖母说,是夏天,真的是夏天。她像个急于争辩的孩子,涨红了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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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去右眼的父亲,换来祖母更多地偏爱。祖母拉着父亲到省城,花了两年积蓄,给右眼换了只玻璃球。祖母说,和真的一样。不细看是绝对看不出那是玻璃球。祖母像大获全胜的战士向我炫耀自己的成就。
不过,那玻璃球是看不到光的。祖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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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看似归于平静的生活中,祖母颤颤兢兢,父亲的人生,却从来没有因时间改变什么,只是因时间带去短暂时的遗忘。它像个调皮的孩子拆穿国王没有穿衣服的真相;又像窗外的风,撩拨树枝摇曳舞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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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岁的父亲,结束学校生活。祖母开始为父亲找媒婆张罗亲事。
在农村男大当婚,二十二岁的父亲是大龄未婚青年。“村里的不敢找,邻村的也不行。远点的最好。”这是祖母托给媒婆的话。我知道,“远”代表未知。祖母打算瞒骗父亲右眼失明的事。
在自己孩子的幸福面前,母亲是个多么自私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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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以为可以瞒天过海,给父亲找一门好亲事,却不知道农村最是谣言四起。最后口口相传中,父亲已是年少成名,成为大家口中那个:林老二家痴呆又瞎的大儿子。亲事自然谈不下去。眼见长子如此,祖母提出要将三姑换亲!(换亲,是农村旧俗。自家儿子娶了对方女儿,对方儿子再把自家女儿娶走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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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一传开,前来换亲的很多。有东村的、田村的、上村的,据说还有镇上和县里的。这些换亲的人中,只有一个共同点,家里有个找不到媳妇的傻儿子,缺胳膊少腿算是好的,大多生活难以自理。在祖母多方打听和比较下,选定一户人家。选好婚期,谈好嫁妆,眼见婚期将近,祖母见人就嘻嘻地笑起来。
如果事情按这样走,也算求得圆满。但是,就在大喜那天,我那白白净净的三姑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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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时常想,如果没有换亲,三姑就不会死;如果父亲右眼完好,就没必要换亲;如果阿勇当天没有向父亲撒石灰,父亲就不会失明。如果父亲不和阿勇打架,阿勇就不会向父亲撒石灰。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出生,那关于父亲的一切都不会发生。
在这个圆里,我来来回回,却找不到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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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死在夏天。那年的夏天特别长、特别长。
祠堂放着父亲的棺木。阿婆拉着大姑、二姑的手给父亲清洗身子,穿好寿衣。一身黑色中山衣,一双蓝色布鞋,由祖母细细地缝好。父亲死的那晚,祖母坐在忽明忽暗的灯下为她的长子做了最后一双鞋。一边做,一边呢喃:崽啊,要记得回来路,门口有枣树的那个就是你家。
据说,祖母纳的鞋底很厚很厚。你父亲要穿上它过雪山的。祖母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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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伯说,弟媳就让他去吧,再不走这肉身都要臭了。不顾祖母的不忍,这酷暑就要吞噬父亲的肉身。于是在第二天早上,父亲草草发丧。祖母哭得混天抢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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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去死那天,三堂叔拉着我到村口的公布栏把父亲筹款公布撕了下来。那是一张字不到的红底黑字布告。简单地概括了父亲的生辰、出身、患病和目前所需医药款、然后是一些乞怜和感谢的话。我问三堂叔,为什么要撕下来,是不是父亲好了,不用筹款了。三堂叔不说话,只是拼命点头。然后我满心欢喜地说,父亲好了!父亲好了!父亲不睡觉了!
后来,我才明白,二十几岁的三堂叔是没办法和一个五岁的女孩解释她父亲的离去。只有拼命地点头。
何况,他是个口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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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里的小卖铺每天都聚集着干完农活的村民,或下地里干活的村民。有闲来没事,站在路边嗑瓜子的阿嫂,有一起跳皮筋玩弹珠的牙崽。那天,我路过小卖铺,店阿伯叫住我,阿唇啊,你父亲睡醒没有?我调皮地喊起来:睡醒了!睡醒了!睡醒了!出乎意料地,在场每个村民大笑起来,露出那因常年吸烟却不太洗漱早已发黄的牙齿,四五个阿嫂更是笑得嘴沫子飞了出来。我也呵呵的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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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,店阿伯蹲下来一字一句地说:阿唇,你父亲死了哦!你没有父亲了!说完站起来和大伙又大笑了起来。我不明就里,我父亲好了!三堂叔都说父亲好了。你们这些恶人偏要咒我父亲!我恶狠狠地望着他,她、还有他们,迅速地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,不大不小,冲人群砸去。一时,所有人都笑得前俯后仰。这笑声比看刘山姐斗赢地主莫怀仁更开心,也更刺耳。
只是,我再也不喜欢夏天了。
未完成的话:
谢谢你,在我胡言乱语中,还读到此处。
一直很想写这个故事,故事虚虚实实,写着写着,不知道哪部分是真,哪部分是虚。名字初步想就叫《你在我心里永运是故乡》。后来我细细地回头想,其实,我的故乡好像早就远去了……
遇见你,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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